站在陶馆门前,面向东南,一座横亘云天的磅礴大山,霎时进入眼帘。清幽黛蓝的山色,不搀一丝杂质,如清凉的雪花,一下子就融化了刚刚还燥热的心。这就是一千六百多年前,陶渊明在门前的菊丛中采摘菊花,准备做菊花酿时,悠然而见的南山。如一幅被历史保鲜的画卷,带着泥土之中蒸腾不息的水雾,东篱、南山、桃花源,在梦境与现实之间,穿行千年,依旧鲜亮如故。
八月,烈日如火,烤得皮肤滚烫,脚下的柏油马路嗞嗞嗞冒着白烟。走到陶馆门口,一股凉风裹着草木的清香,扑面而来,一下子就收去了身上的汗滴。几个慕名而来的湖南小伙子,沐着凉风,走在浓荫如盖的石径上,感叹到:不愧是桃花源主的居所啊,这气温要比外面低五六度呀。
是的,地处城市中心的陶渊明纪念馆,因柴桑人的精心呵护,呈现出与大都市绝然不同的另一种生态。青砖白墙黑瓦,朱红的门、柱子和窗棂,向上翘起的飞檐,往内迂曲的回廊。所有这些建筑,仅只一层,最高也只6.6米,都掩映在浓绿繁茂的古树之下。馆内的陶靖节祠,地面由一块块青灰色的方砖铺成,是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,始建于北宋宣和初年,元末毁于兵燹。明嘉靖十二年,官府出银重建,历时17年竣工。清乾隆元年和民国十年,均有较大的修葺。抗战时受损严重,经国家和省文物主管部门批准,1982年,按原貌,一砖一瓦,一石一柱,从面阳山,迁建今址。今天我们所见的匾额、楹联、塑像、廊柱等等,都是五百多年前原貌的再现。
走进陶馆,你走进的就是明清时的江南,一种穿越之美,让人恍若隔世。
没有高楼大厦的压迫;没有钢筋混凝土的冷漠;没有商业运作的功利;没有车水马龙的喧嚣。天空就在头顶,随时可以仰望;泥土就在脚下,伸手就能触摸。这里的一切都使人亲切,仿佛迷途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途。那种言说不出的快慰,仿若也浸润着“欲辨忘言”的哲思。
这里是田园之园,也是生态之园,更是精神之园。
几场春雨之后,五柳湖里的蛙声像雷一样轰鸣。更有趣的是牛蛙,它们蹲在草丛里,像牛一样哞叫,仿佛五柳湖是一个天然的牧场,五柳先生隔着万千时空,提醒我们做好春耕的准备。“人生归有道,衣食固其端”“衣食当须记,力耕不吾欺”,五柳先生好读书,他也同样的热爱劳动,体味着劳动的快乐,也承担起劳动的艰辛。
陶馆上空的树冠里,栖息着几百只鸟儿。“唧唧唧——唧唧”“啾啾啾——啾啾”“唧唧唧”“啾啾啾”,陶馆的晨曦,就在它们欢快的起床号中拉开帷幕。它们没有一刻不是欢愉的,嘀嘀嗒嗒的细雨里也挤满了它们嘹亮的歌喉。它们更是灵动的,诗性的,白鹭展开洁白的翅膀,从这边的池塘,缓缓飞上那边的树梢,像白衣仙子在水面绣出飘逸的诗行。几只小水凫,像归帆,在五柳湖悠闲自在地划动着,就着满湖金色的夕光,拖回几条粼粼的水线。走在馆里,听着愉悦的鸟鸣声,自然想起陶公的诗句——“众鸟欣有托,吾亦爱吾庐”,一种温馨与感动跃上心头。
夏天,这里是蝉的世界,树叶的背面到处挂着透明的蝉蜕,这些在地底蛰伏了十几年的精灵,为自己获得的光明与自由尽情歌唱,走在馆内的任何地方,都能听到“咝——咝——咝”一声接续一声的蝉乐,它们汇集到一起,如澎湃的海潮,如摇动的松涛,成为陶馆夏天无时不在的背景音。“蝉噪林逾静,鸟鸣山更幽”,作为闹市中心的桃花源,在陶馆,你总能感受到它静谧里的生机,平淡中的恢宏。
90后的周海东,河南大学毕业生,现供职于广州。去年国庆,他远道而来,专程拜谒陶公。凝望着手持《山海经》,头戴漉酒巾的陶公,他深深地弯下腰去,鞠了三躬。漫步馆内,抚着东篱下的菊花,读着碑廊上的陶诗,聆听着淅淅沥沥的秋雨,带着对“羲皇上人”的无限崇仰,他对我说:“等以后有钱了,就来陶馆隐居,哪怕做个扫地僧。”我知道他的心思:每个陶公的粉丝,都视桃花源为自己的归处。
陶公墓前,不时有人倒上一杯酒,敬献给陶公,有人干脆连酒瓶也留下,供奉在墓前。陶公与酒的故事太多太多:有随手取下头上的葛巾漉酒,漉完酒后,复又戴到头上的随性;有“我醉欲眠君且去”的真率;有重九日,采菊酿酒的浪漫;有对造访者,不分贵贱,有酒辄同饮的豪爽;有把好友颜延之赠送的二万钱悉送酒家,稍就取酒的可爱。酒剥去伪饰的外衣,还原人真实的本性,酒带领人走向精神的纯净与自由。在陶公的真旷面前,无须多言,我们自然就卸下了绑缚心灵的铠甲。
再回到归来亭,这是入馆后最先见到的景点,纪念的是陶公辞去彭泽令,回归柴桑故里,过起躬耕自资的生活。与“不为五斗米折腰”同时完成的就是《归去来兮辞》。 欧阳修盛赞《归去来兮辞》,说:晋无文章,唯陶渊明《归去来兮辞》一文而已。南怀谨在《人生最高境界》一书中写道:“三千年读史,不外功名利禄;九万里悟道,总归诗酒田园。”陶公是践行“诗酒田园”的第一人。陶公的“归”,不是任性莽撞,不是怯懦回避,而是经过十多年的反复思索,是对魏晋玄学的收结,提出自己的思想观。他归向的是“真”,是“道”,是万物之神的自然。启功先生在陶诗碑廊入口处题写的“归真”二字,道出了陶公一生追索的方向和目标。以现世的劳苦、饥寒和受人讥嘲为代价,陶公叩问的是个体生命存在的意义和价值,是用怎样的态度对待上苍赐予我们的每一寸时光。对生命的终极关怀;对人世的无限悲悯;对精神家园和精神自由的寻觅与皈依,让他的桃花源、东篱、南山、菊花,永远焕发着明丽的色彩。
“归来吧,迷途的游子,回归自然,回归本真,好好感受生命的神奇与美妙。”陶馆如一个向外辐射的巨大磁场,陶公对每一个走近他的人说。
作者简介:
帅美华,女,江西省作协会员,江西省第五届青年作家改稿班学员。作品见于《星火》《创作评谭》《百花洲》《江西日报》《江西工人报》《长江文学》《浔阳晚报》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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